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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周以来,上午十点到十一点,卤味的香气如期而至。它迷得人神魂颠倒。一时间,茶叶蛋街摊,龟裂壳,茶色皮,一盆冒气的卤水,干子藕片海带,浮现眼前。上学时,总能顺着味道,寻摸到手推车。早些时候立筒炉,里面是蜂窝煤,到了后来改成煤气罐。除去传言卤水放了罂粟损伤小孩智力的一段时间,卤味始终是精神信仰的存在。

 

依稀到了中午,味道才淡去,眼前的景象,海市蜃楼一样的消去。我纳闷邻居怎么弄到齐全的香料。小区全面封闭后,安排的集体采购,只有蔬菜包、土豆、猪肉、大米面条食用油。卡车负责五十个小区,两天送完。到了我们这,晚上八点。第一天夜里,等车的人有些兴奋,不知道消失已久的集体分配要以怎样的方式卷土重来。大家伸长脖子,像在码头等待一艘漂泊已久的轮船靠岸。

 

卡车侧面拉门一开,漏出光,照亮一块地界。戴着白色口罩的人,从黑夜里靠拢过来。景象听着惊悚,实际上温暖和气。大家把这当作来之不易的机会。见到活人,不忌惮隔着两三米,聊上几句。所有人都在喊话,也听见所有人口中的话。敞开的对话,往哪个方向都可以。物业员工开始叫号,大家依次上前,象征性核查,拎袋回家。

 

知悉采购的局限,大家开始为了“多余的需要”煞费苦心。五花八门的团购群出现。药品,面粉酵母,零食烟酒,鱼虾水果。通常,这要依仗活络的业主,有超市饭店农场主的相识,还能说服别人冒险送货。大家各显神通,活生生地重新搭建城乡的供应链。武汉像是广袤的走私海域,小区是孤立的岛屿城邦,依着游走的撑舟小贩,满足必要之外的生活。

 

有人自报奋勇为商家制作小程序。有人给不明白的居民讲解线上购物。分工自然地传递下去。母亲在四五个团购群刨食,生怕错过了下单的时间。她体会到家中有学生要在不同授课群跟踪动向时的焦灼。她拿出白纸,用铅笔记下每个群下单的货,数量,送达时间。然后,手机像是一块石头,压在白纸上,完成一日的工作。

 

实际送抵时间摇摆不定。农场主和小卖店,要观察城管的出没,临时安排接头。也有冒充商家的诈骗,收过钱后,解散群或删除联系。疫情并没有过高地改变道德状况。买菜是一场游击作战,要声东击西,要鉴别敌我。一筐草莓,我们等了两天两夜。送抵时间由白天变成夜晚,又变成另行通知。直到陌生电话响起,草莓到了门口。原来领头团购的人去拿的货,挨家送到。邻里间表达关怀的方式是挂在门把上的新鲜蔬果,打电话说,给你放菜了,安全,快拿进去。

 

物业想要及时扭转小区门口朝着集市的演变。一名送货司机确诊成了团购风险的铁证。物业想要简化管理的呼吁和另一种持续已久的论调合流:困难时期,保证生存,不要挑三拣四,不要欲望膨胀。可是人们习得了教训,管控加严,因为没有在上一个阶段囤货,追悔莫及。警告越多,越担心它们随时变成正式规定,更不会放弃最后的机会。

 

困境中满足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的决心加剧。与其说,下降的确诊数字,大张旗鼓的排查,稳固了信心,倒不如是,一袋苹果,两条鱼,速食热干面,维系了日常的期待。大家没有放弃多余的欲望,尽量把生活靠近往日的样子,不动声色地,对抗短缺,紧张,一切要从简的战时宣传。讨价还价也出于同样的心理。并非不理解特殊时期的物价,而是反对以紧急状态为由,无理收费,缺斤少两。提醒一切趁虚而入的投机和粗暴,正常的秩序和尊严还没有退去。话虽至此,大家顾及物业的工作强度和担忧,自发解散了团购面包群,留下了面粉和药品群。

 

我们像是观看雕像,把草莓筐摆在饭桌中央。我想起第一次吃草莓的时刻,布满坑槽的鲜红,摘去绿蒂,放入口中,挤压酸甜的汁水。食物再出现的时间变得不确定后,回忆起很多这样的时刻。两天前,赶在保质期内,喝完最后的酸奶,立刻想起来在汉口第一次被人介绍与酸奶相识的场面。九十年代,多数奶制品在玻璃瓶里,每早和报纸一同出现在门口信箱。盒装酸奶和空调是新鲜事,同步普及。正是在夏日午后,窗式空调吐出的冷气前,朋友递过来吸管,我认识了古怪发涩的味道。现在那阵古怪的触觉又回来了。

 

五天前发生的事情要费劲地想,十年或是十五年前的瞬间,反而不假思索地出现,精确到当时的湿度和情绪。悠远的记忆变得可靠,清晰,比当下的现实丰满,不漏细枝末节。天气极端作怪。暴雨,暴雪,不遗余力的阳光普照。打雷雨夜,雷声之近,像是从屋顶劈下。武汉让我对雷声亲切,它往往预示着无可挽回的季节变化正在发生。第二天早上,父亲说,会不会是支援运输机的声爆。是自然还是人为。这是四个月前一场雷雨过后,同样发生过的对话。黎巴嫩就没下过这么大的雨,朋友说。我们到了边境维和营地已是深夜。半夜被闷雷声吵醒,坐起,借宿的军事医院,空荡荡的屋子,铺着白单的病床。雷声让我想起故乡,倒头睡得更沉。早饭时,我们讨论是雷声还是交火。直到半小时后,知道那是叙利亚的落弹。

 

这样的记忆回来了,迅疾地插进日常瞬间。我不知道是活在当下,活在过去,还是活在被记忆混搅的错乱时间里。没人相信“把握当下”的鬼话。认为未来无限时,才有活在当下。一旦意识到未来有限,当下就是决断,把未来变成怎样的过去。濒临的状态,别样的自由,没人可以代替做当下的决断。即便是病毒也不能。疫情只存在于部分的感官世界。要是闭上眼睛,打开嗅觉,卤味,梅花,桂花,打苞的梨花和月季,温润的空气,不可湮没的春天。要是只有味觉,便是食物的初识,回到首次尝到苹果和橘子时的记忆宫殿。我们在感官里寻求从疫情中的解放。

 

要说还有什么解放的地方,就是政治从饭桌上完全的消失。物资唾手可得的时候,饭桌上谈的多半不是食材本身。过去父亲和我在饭桌上讨论政治。我们的客厅临着街,吃饭开灯,一览无遗。姥姥因为我们的讨论感到不安,说路人恐怕以为你们父子俩在干仗。如今,父亲已经失去了理直气壮和反驳底气,安心地听取我和母亲(两位群众)的批评和监督。我们说,这是好事,说明你真正回归了群众路线。历史上头回,家中达成了政治思想的统一。父亲的烦躁转移到一拖再拖的复工计划和每天例行的视频会议。除此之外,他还要和母亲坚持散步,在社交媒体上赶超步数前列的同事。只在那个时候,他把党员学习的应用打开,边走边听。执政方针,防疫动态,历史路线,一圈圈地,游荡在小区的寂静的街道上。

 

天气回暖,姥姥和我搬到阳台锻炼。每晚七点准时开始。她占一角,我占一隅。这正是日夜交换的时候,对面楼房,依次点灯,斑斓交错。姥姥说,你看到了么。我顺着她的语气抬头,对面阳台,邻居扒着栏杆,手拿黄瓜观看。这一场在固定时间的直播已经有了固定的观众。朝着别家张望,不再有侵略和冒犯的意味。我们也对邻居开饭的时间了如指掌。大家在观看中寻找另一种感官。远离电视和手机,滚动不断的新闻,周而复始的日夜,非正常的紧急,记忆的袭扰,困顿和沉沦。我们在寻找他者,渴望血肉,对望取代凝视,寻找那一刻毋论是微小和须臾的自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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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晓宇

吕晓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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