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气温陡降,到了乍暖还寒的时候。整夜雨,入夜来,天亮走,地上水迹在阴天风干。觉得约定俗成,雨又变了脾气,白日里接连不断。水是打着节拍来的,淅沥几滴,冲撞树叶和屋顶,然后轰隆隆,轰隆隆,突然,像是指挥握紧拳头,猛地收住。布谷鸟开始叫。我们透过窗户,看被风雨打掉的梅花。气温回升,阳光普照。武汉在这样的雨中和短暂的雨后是不急不躁的。城市火气大,三月后陷进骚动,按耐不住,直到烈日烧尽,过了十月清净下来。春日不绝的雨中,总有要埋头工作不停不息的欲望。
 
城市的声音回归了。路上,车辆急驰而过,飞扬的灰尘经窗户飘至地板,薄薄一层。小区挂上无疫情的牌子,黄昏时人们出来散步,门窗俱开,电视声音洒到街上,孩子重新出现在公园,搬弄花草的人迫不及待地松土嫁接。但我们要回去的那个世界和离开时大相径庭。走出武汉,要面对世界的荒芜。一艘漂泊数月的船靠岸,登上焦土。这一场始于武汉的危机,扩散到了世界,又有多少个武汉出现了。我们难以庆祝的心情迎接封锁的终结。每日清晨的关注由中国变成全球疫情,姥姥念叨欧洲的攀升的死亡人数。那不是德国,我说,是意大利。她说,哪里。我说,意大利,你记得么,你去过的,那个快被淹了的城市。她说,我记得了。
 
和安娜的电话变得密集,我们无不感到荒谬和无奈。她面对新一轮的居家隔离,给巴伐利亚带去“武汉经验”,熟练地开始备货。但也不是所有的经验都能移花接木。我们因口罩的问题发生争执,在欧洲那仍没被理解为正当的个体保护。在英的朋友正在考虑使用罩袍作为口罩的替代,寻找经由第三国或第四国的转机方案。两个月前,他们还在询问武汉需要的物资。公众对于政府举措的争论似曾相识,犹豫不决地处理恐慌的冲动和理性的规劝。我们付出的代价,没能超越国界和体制的边界,没能及时打破侥幸的心理,直到他国变得和武汉相似。意大利护士脸上的压痕,阳台上的歌声,来不及火化的遗体,这些其它空间的此刻,像是我们回忆的重播。春日的缅怀里,又添上循环往复的消极和挫败。
从始至终,处于疫区的人不过是渴望被理解,甚至超过了求生的祈望。与灾难同时而来的是不被理解的苦楚,被歧视,被驱逐,被流亡,成为不洁之人。面对隔绝和抛弃危险时,人都曾经在某个时候冒出来危险的想法:走出疫区,这样他们才能理解我们的处境。我们仍然为人,只是处于绝望和愤怒之中。然而,当它真正传播开来,理解没有到来,反而陷入更深的苦楚。为什么我们的痛苦没有被及时理解,让更多的人重蹈覆辙。当所有人成为武汉人时,我们倍感孤独。共同的承担没有安慰,只有懊恼、悔恨和责难。
 
这场疫情确实是不惜一切代价。但代价不止是病毒的生命威胁,还有那些让我们沉默的声音。医护冒着危险说话,记者冒着危险报道,读者要阅后即焚。选择真话,在此刻,便是不惜一切代价,抱着玉石俱焚的悲壮。人人要成烈士,要牺牲,不是去做崇高的事业,把持正常生活逻辑,就要像烈士一样活。我们以最直接的方式,了解到谎言的代价。它再不是无关紧要的,彼此明白的逢场作戏。知道谎言的谎言性,不能阻止谎言的杀戮。对抗谎言,意味着指向生命作为唯一的原则。让人活,让不必要死的人不死。即便我们手上没有真理。真相和真理在疫情的浓雾里退却了。我们环顾四周,赤手空拳里,只剩下真话。它无需依托机制,依仗他人之口,经过官方验证和深厚知识。它无需专家,国家,权威,历史,无关正确和错误,道德的崇高和败坏。真话是内向的,把心底的影子给拎出来。它只关乎对抗和克服自我。
 
疫情还没有结束,忘却的战争才刚开始。我们变换语言,尝试不同的记忆编码,所以这些细节不会重新消失在统一的声音里。不惜一切代价,甚至意味着放弃自己的语言。每一句假话都要缠斗,使其为争议,无法全身而退。记住,将成为无法攻破的堡垒。比要抹灭和管控它的东西活得更久。我们从疾病回到健康,进入一尊年迈疲惫的躯体,直面日夜兼程的记忆流失。周遭把喃喃自语当作是偏执和癫狂的前兆。健忘不再是自然的过程,不需要时间的介入。它成为选择,一个判断你是否“走出去”的选择。选择的另一面,记忆把人推到疯狂的边缘,冒着“走不出去”的危险,永久地困在精神的隔离和战场。
 
越是到了尽头,人们的情绪越是急不可耐,多一秒也没法等下去。疫情演变成一场清算。我们在此清算,长久以来的权力,盛行已久的观念。清算家庭关系,距离和温情,过往和余生。正如外界所说,我们积累了情绪,层层叠叠地像是一摞纸,挤压碾磨成浆,又变成厚厚的一摞。情绪的表达不是宣泄,不会像流水被疏导,了无痕迹。它是连绵不断的春雨。当这场疫情以机械时间被宣告结束和胜利时,情绪也会面对规定的范畴和航道,被细致地衡量到毫米。当我们的头脑被说服,记忆变得模凌两可,只有情绪是夜里双眸发光的动物,在未来的荒野上,趁虚而入。
 
作为幸存者,情绪是唯一无法选择和被选择的。它是我们活着的每一秒在死亡面前所遭的创伤,谁也没法规定它的大小和痕迹。我们也许误以为它是愤怒和欣慰,社会误以为它是抱怨和感恩。但是,愧疚将成为挥之不去的幽灵。愧疚不来自幸存者的身份,它是后悔,后悔没有早一点保住他人的声音,后悔让他们受委屈,后悔没有早一点喊出责任。这会长时间缠住我们,如鲠在喉,像鞭子一样抽打,时刻提醒着集体的责任。
 
愧疚的久存,因为宽容的人已经不在了。它不能一笔勾销,不能偿还,我们只能想象心生愧疚的对象,死亡是无法逾越的他者。那些口口声声说要宽容我们的人,我们并不需要他们的宽容。越是接近这一刻的结束,我们越是明白地意识到,没有在世的主体,拥有宽容我们的资格。至于我们能不能宽容他们,将是那些走出疫区的人,率先要解答的问题。
 
宽容只能使用一次。人不能重复地,宽容同件事和同个人。它会被作为道德的要求,施德者的品质。比起复仇,它是终结斗争和重回和平的姿态。在事件宣告结束时,宽容被当作是理应的情绪搭配。我们在法庭上听到被害人母亲原谅凶手的那一刻,无疑感到了终结的释然,人的“走出”和升华,完美的句号。要是母亲喊出,你们判你们的,我绝不原谅。我们充分理解她情绪的同时,又会对她的“走不出来”的余生,作出怜悯和悲观的判断。我们断不愿接受,被事件改变的余生,总想要跳出此刻,相信生命还另有可能。这是最脆弱之处,在无法惩罚和复仇时,我们望以宽容,做一个了结。
 
这样的脆弱面前,我们会忘记宽容的对象是不可惩罚的,宽容对着的是不可宽恕之物。使用它,要咬紧牙关,经了万分的痛苦,脱胎换骨,不再是终结的工具或权力的技艺。当宽容被大范围地使用,充斥在煽情的新闻和热泪的大会,被列入教育的课程时,它变成了社会仪式进入我们的日常,从而失去了本身的意义。宽容永远是罕见的,例外的,摆脱人性归宿的壮举。这决定了宽容不会以集体形式,它永远是少数的。
 
当我们走出武汉,发现回不去常态,回不到已知的世界,无法在假象的终结里获得心里的释然,与此同时,又比任何时候更清楚,自己失去了被宽容的可能。那时候,我们才真正面对选择,是反抗,还是宽容。
 
文章原题为“走出武汉,面对世界的荒芜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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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晓宇

吕晓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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